跟随魔力的节奏:跳动时尚的心
布鲁斯·查特文(Bruce Chatwin),英国旅行作家、小说家和记者。一九四〇年生于谢菲尔德,曾是苏富比最年轻的董事之一,但他放弃了这份工作。
一九七二年始,他为《星期日泰晤士报》工作,三年之后用一份电报宣告又一次离开: “去巴塔哥尼亚六个月。”这趟旅行成就了查特文的第一本书 《巴塔哥尼亚高原上》,从此走上旅行与写作之路。《歌之版图》甫一出版即荣登《星期日泰晤士报》畅销书榜首,《乌兹》获一九八八年布克奖提名。他的三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维达总督》 (电影名《眼镜蛇》)、《黑山之上》和《乌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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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斯·查特文于一九八九年一月去世。一九九六年,散文集 《躁动的解析》出版。二〇一九年,德国导演沃纳·赫尔佐格的纪录片 《游牧者:追随布鲁斯·查特文的足迹》上映。
《游牧者:追随布鲁斯·查特文的足迹》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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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成为举世闻名的旅行作家之前,查特文就已经定期通过专栏写作为自己将来的职业打磨风格,广泛涉及《星期日泰晤士报》《时尚与美容》《今日历史》《纽约时报书评》等杂志。从艺术品专家到考古学者,从译者到作家,在他职业生涯的每次转折与变迁中,他都始终坚持写作直至逝世。
这些先前被忽略或未曾出版过的查特文遗珠—— 短篇故事、旅途闲笔、散文、报道和评论——自书评、文档、文学刊物和杂志中选取出来,首次齐聚于此。这些作品涵盖了作者职业生涯的每个时期和方方面面,反映了其作品恒久不变的主题: 寻根与漂泊,浪迹与异域,拥有与放弃。
从这些数量充裕的“闲来之笔”中甄选出佳作结集成这本文集 《躁动的解析》,旨在向读者提供一本关于布鲁斯·查特文的阅读手册,一本洞悉作者人生与作品的珍贵“导览”,中文简体版由《夜航西飞》译者 陶立夏倾情翻译。
今天将分享的是《躁动的解析》一书中的 《这走啊走的世界》一篇。
这走啊走的世界
[英]布鲁斯·查特文 著
陶立夏 译
在他低落的时刻, 帕斯卡尔曾说所有人的不快乐源自同一个原因:他无法安静地待在房间里。“我们的天性,”他写道,“在于运动……唯有娱乐能缓解我们的痛苦。”娱乐、消遣、幻想。时尚、美食、爱情和风景的变化。我们需要它们,如同我们需要呼吸空气。缺少变化,我们的大脑和身体都会腐朽。 一个坐在封闭房间里的人可能会发疯,深受幻觉和自省之苦。
几个美国脑科专家对旅行者进行了脑电波造影分析。他们发现景色的改变和留意季节变化能刺激大脑的韵律,有助于带来幸福感并设立积极的人生目标。单调的环境和一成不变的沉闷活动交织成一种模式,滋生厌倦、焦虑、错乱、冷漠、自我厌弃和暴力反应。因此,并不意外,被中央暖气妥善隔绝了寒冷,被中央空调阻挡了炎热,搭乘无菌的交通工具从毫无差别的房子或者酒店前往另一座房子或者酒店的这一代人,会在精神或者身体上感受到对旅行的渴求,为着兴奋药丸或者镇定剂,或为着性、音乐和舞蹈的宣泄之旅。我们在封闭的房间里耗费了太多时间。
我偏爱蒙田四海为家的怀疑论调。他视旅行为一项“有利可图的活动,观察崭新和未知的事物会不断刺激大脑……没有什么观点会震惊我,没有任何信仰冒犯我,无论它们多么有违我自己的观点和信仰……野蛮人炙烤并食用死去同伴的尸体,这并不比那些欺凌生者的人更令我愤慨”。风俗习惯,他说,固化了心态,迟钝了感官,遮掩了事物的本质。人类天生是好奇的。
“不旅行的人不知道人的价值。”不知疲倦的阿拉伯漫游者伊本·白图泰说,为此,他从丹吉尔徒步走到中国然后折返。但旅行并不只是开阔心智。它塑造心智。我们最初的探险是我们智慧的原料,在我写下这些的今天,我看到NSPCC (英国防止虐待儿童协会的缩写)表示, 被困在高层公寓里的孩童正面对智力发育迟缓的危险。之前为什么没有人考虑到这一点?
孩子需要有小径去探索,确认自己在这个他们生活的地球上处于什么方位,就像领航员在熟悉的地标上标注位置。当我们回想孩提时代的记忆,我们最初记得的是那些小路,事物和人跟随其后——通往花园的路,通往学校的路,房屋四周的路,羊齿蕨或茂盛草丛间的小径。追踪动物的活动路径是早期人类的教育中最初也最关键的要素。
普鲁斯特那些想象的原材料来自两条围绕小镇伊利耶的散步小道,他在小镇和家人度假。这些步道后来将通往《追忆似水年华》中的“梅塞格利丝那边”和“盖尔芒特家那边”。通往他叔叔家花园的山楂树小径是成为他失去童贞的象征。“是在这条小路上,”他写道,“我第一次留意到苹果树投射在洒满阳光的地面上那些圆形暗影。”在他人生的末期,大量服用咖啡碱和佛罗拉之后,他拖着病体走出自己门窗紧闭的房间,搭乘出租车进行了极为难得的短途旅行,去看开花的苹果树。车窗玻璃关得严严实实,因为它们的香气会令他的情绪无法承受。进化想让我们成为旅行者。无论时间跨度多久,无论是住在洞穴还是城堡,定居都只是人类历史进程中零星的存在。长期定居的直线时间轴大约为一万年,进化史这片汪洋中的沧海一粟。我们自出生就是旅行者。我们对技术进步的疯狂迷恋是我们在应对地理探索上遇到的障碍时作出的反应。
生活在地球上被遗忘的角落里的少数“原始人”比我们更懂得我们的天性中那些简单的特质。他们永远都在迁徙。喀拉哈里丛林猎人们金棕色皮肤的婴儿从不哭泣,他们属于世界上最惬意的婴儿。他们也成长为最温和的人。他们对自己的境遇满意,认为很理想,觉得任何谈论“人类天性中与生俱来的猎杀本能”的人只是在展示他肆无忌惮的愚昧。
为何他们成长得如此正直?因为他们从未被痛苦的童年折磨。母亲们从不长时间静坐,她们的孩子在三岁以前从不会被单独留下。他们躺在皮革吊兜紧贴母亲的胸口,轻柔摇摆的步伐晃得他们心满意足。当一个母亲摇晃她的婴儿,下意识地,她在模仿自己走过荒草丛生的草原时那轻缓的步伐,保护她的孩子免受毒蛇、蝎子和灌木丛中可怖事物的伤害。若我们自出生起就需要活动,之后我们又如何能定居一处?
旅行必须要大胆冒险。“远行是最伟大的爱恋。”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在《携驴旅行记》中写道,“更贴近地去感受人生的渴求和牵挂,走下文明的羽绒床铺,去感受脚下这颗撒满细碎燧石的花岗岩星球。”挫折颠簸至关重要。它们让肾上腺素涌动全身。
人人都有肾上腺素。我们无法将它从身体中排除,也不能祈祷它会蒸发干净。无需应对危险的情况下,如果我们独自留在一个房间里,我们就凭空制造出虚拟敌人、精神疾病、税务官,以及最糟糕的,另一个自我。肾上腺素是我们的旅费。我们最好是用无害的方式将它用光。在这方面,航空旅行正日渐兴起,但我们是陆地动物。人类行走和游泳,远早于骑马或飞行。我们的人类的潜力在陆地或海上能得到最好的发挥。可怜的伊卡洛斯坠落了。
步行是最佳选择。我们应该追随中国诗人李白在《行路难》中的脚步:“行路难,多歧路。”因为人生是一场穿越荒野的旅程。这个概念,普适到近乎陈词滥调的程度,从生物学角度来说,如果它不是正确的,就不可能存活下来。我们所有的革命英雄都要步行走过漫长的路途才能成就自我。切·格瓦拉谈到古巴革命中的“荒野跋涉阶段”。看看长征为毛泽东带来了怎样的改变,还有走出埃及之于摩西。
正如罗伯特·伯顿 (《忧郁的解剖》一书的作者)理解的那样,运动是治疗忧郁的良方。 “宇宙本身不停运转,太阳升起落下,恒星和行星保持着恒定的运动,空气依旧被风吹动,潮水退去又涌来……这都在教导我们要永远处于动态之中。”所有的鸟和动物都有生物钟,规律地跟随星体的变化运转。它们发挥着计时和导航的作用。大雁跟随星群的指引迁徙,一些行为学科学家最后终于醒悟过来,人是季节性动物。我曾遇到过一个流浪汉,他为这无法抑制的流浪的冲动给出了最好的诠释:“就如同潮汐正拽着你沿公路前行。我就像一只北极燕鸥。你知道吗?那是种美丽的白鸟,它从北极飞往南极,然后折返。”
“革命” (revolution)一词对迫害伽利略的人来说极为冒犯,原本它只是用来标示天体的运行轨迹。当人们在地理位置上的活动被干预,他们就将自己和政治活动联系在一起。当一个革命的劫机者说:“我全身心投入了革命。”他是认真的。因为革命是自由之神,我们时代的狄俄尼索斯。它是治疗抑郁的良药。革命是通往自由的道路,即便最终的结局是更严重的奴役。
每年春天,亚洲的游牧部落摆脱冬季的惰性,像燕子规律地南飞般回到他们的夏季牧场。女人们穿上清新的印花棉布裙,正所谓“将春天穿戴在身”。他们随着晃动的马鞍摇摆,他们踏着不停歇的驼铃声的节奏前行。他们从不左右顾盼。他们的双眼紧盯着前往的路——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另一端。春季的迁徙是一种仪式。它满足他们所有的精神需求,众所周知游牧民族没有宗教信仰。他们向着群山而去的旅行就是他们通往救赎的路。
那些伟大的宗教导师,旁遮普的佛陀、耶稣和近东的穆罕默德,都来自迁徙模式被定居扰乱的人们中间。伊斯兰教并不是发端于沙漠中的部落成员间,而是在大篷车聚集的城市,在金融发达的世界。但穆罕默德说:“没有人,能在成为牧羊人之前就成为先知。”麦加朝圣节、使徒生涯、前往宗教中心的朝圣之旅,都是缺乏迁徙的补偿机制,并造就了施洗者圣约翰的极端模仿者:“在荒漠中和野兽一起游荡仿佛他们自己也是动物。”
从那时起,定居者回到世外桃源中过起田园诗般的生活,或是出于国家利益寻求探险的旅程,将他们在故土无法忍受的定居生活强加在别人身上。漫游者的队伍从这里排到加德满都,抱怨的人不应该忘记中世纪欧洲的学生们难愈的躁动。巴黎大学侥幸逃过了关闭的命运,熬过了一个学年。“学生们随身携带武器。”一位校长抱怨。“当我夏天时从学校回到家,”一个学生说,“我的父亲几乎认不出我来。因为在烈日下游荡,我变得非常黑。”
条条大路通罗马,圣伯尔纳铎抱怨法国和意大利的所有小镇都少不了几个英国妓女的配额,她们是一项伟大传统的先行者。初学修士们裸身在公共场合走动,睡在烤炉里,唱题为《圣瓶的神谕》的歌利亚诗篇,终于激怒了教会,遂颁布新指令:“坐在自己的小房间内,得到指令才可以在走廊走动。”没有用。
苏菲派自称“路上的旅行者”,并使用游牧民族形容迁徙路线的词汇。他们还穿着游牧民族的羊毛衣物。苏菲教徒的理想是像乞丐般行走,或者一直跳舞直到自己进入恒久的狂喜状态,“成为一个行走的死者”,“一个死在命数前头的人”。“苦行,”有经文写道,“是一种境界,某些存在正由此经过,它并不是旅行者追随自由意愿的一种方式。”这种感知很接近沃尔特·惠特曼:“哦,公共大道,你表达我的意思胜过了我自己……”回旋舞修行模仿太阳、月亮、行星和恒星的运动轨迹。鲁米说:“懂得舞蹈的人懂得神明。”
狂喜中的苦修者相信他们在飞翔。他们的舞蹈服装饰着象征翅膀的花纹。有时,他们的衣服刻意弄破并打上补丁。这表示穿戴者在舞蹈的狂怒之中将它们撕碎。补丁的潮流总是伴随着欣喜若狂的舞蹈动作回归。舞蹈就是朝圣,人们在危难的时代跳得更频繁。法国大革命时期,巴黎举办了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狂欢舞会。
竞技游戏也是朝圣之旅。梵文中“棋手”一词和“朝圣”相同,意为“抵达了对岸的人”。足球运动员很少意识到自己也是朝圣者。他们踢的球象征迁徙的鸟。
我们所有的活动都与旅行的想法相关。我乐于相信我们的大脑有一个信息系统向我们发送远行的指令,那里埋藏着驱使我们躁动不安的发条。在早期阶段,人们发现他可以通过刻意改变大脑内的化学物质,一口气消解所有的讯息。他可以在虚幻的旅行或是想象中的爬升中飞翔。因此,定居者天真地将葡萄酒、大麻或致幻蘑菇认作上帝,但真正的漫游者鲜少寻求这种幻觉。药物是那些忘记如何行走的人才需要的代步工具。
真正的旅行要比虚假的那些更为有效、更经济也更具启发。我们应该踏着赫西俄德的脚步登上赫利孔山,聆听缪斯女神的话语。如果我们仔细聆听,她们必定会现身。我们该跟随道教智者寒山前往他在寒石山上的小茅屋,注视季节流转,或像伟大的李白那样:“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一九七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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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动的解析》
[英]布鲁斯·查特文 著
陶立夏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九久读书人
旅行文学经典作家布鲁斯·查特文抒写一颗永远年轻的心:我们为什么躁动不息,为什么总被远方吸引?
布鲁斯·查特文出的书没有一本普普通通。每一本都带有令人目眩的独创思想的印记。
——《新闻日报》
他最好的篇章读起来像是完美的小虚构作品,里面有惊人的人物。
——《纽约时报》
他那个时代旅行故事讲述者的典范。
——《时尚芭莎》
一位具有罕见技巧和召唤力的作家……
他那简洁、雕琢、反讽的语言经久不衰。
——《芝加哥太阳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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